今南余酒

天天开心

无卦

  “一连十六卦,卦卦皆无缘。姻缘十六签,签签皆为离。”


是长安的初雪。

倏尔风急,卷着宛若飞絮的雪花敲响了檐下的风铃,又将这清脆的铃声掩盖在风雪里。

周归荑走出南山寺时便是见得这番景色,有婢女上前为她撑起油纸伞,她抬脚迈过门槛,握着暖炉的手紧了又紧,终是回过头,看着寺庙朱红色的大门渐渐合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
她眼睫一颤,回身迈下台阶,油纸伞微微往上一扬,便看见立在阶下熟悉的身姿。

他听见了声响,也抬起眼,下一瞬唇角就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:“归荑。”

他是董思成。

南朝的少年将军。

周归荑的夫婿。

周归荑伸出手,轻轻落在了董思成宽厚的手心,莞尔一笑:“夫君。”

握住她手的同时,董思成微微蹙起眉头:“手怎么这么凉?”

听到他的疑问,周归荑这才发觉手中的暖炉不止何时已经半凉,大概是自己心事重重,才没有注意到。

董思成没有过多的责怪,他牵起周归荑的双手,捧至嘴边,轻轻呵着暖气:“回家吧,我让人备了你爱喝的茶。”

周归荑点点头,在他的搀扶下坐上轿子。

轿子是量身定制的,两个人坐着刚刚好,但董思成总爱揽着她,是以挨的特别近。

周归荑靠在他的身上,闭上眼睛,轻嗅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,问:“夫君,还记得我们的初见吗?”

那是董思成每每出征之时,周归荑在月下细细回想的日子。

“记得。”


初识


清冷的月,洁白的光。

眼前是一浪高过一浪的芦苇荡。

耳边除了几声鸦雀的啼叫,只有自己剧烈的心跳和逐渐沉重的呼吸声。

“啊!”

不知踩到什么,周归荑脚下一软,整个人猛的扑向大地,没想到却落到一个温暖的怀里,身下随即传来一声闷哼。

周归荑尖叫着爬了起来,立刻感受到脚踝传来的剧痛,她泛着泪花,努力辨认脚下这团软肉,借着月光,发现居然是个男人。

还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。

一时间,周归荑甚至忘了哭:“你是谁呀?”

董思成揉着腿也半坐起身:“你是谁啊?”

两个人坐在芦苇荡里大眼瞪小眼,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:“搜,不可能一下子就不见了!”

听到这个声音,周归荑不顾疼痛,猛的往前一扑,捂住董思成的嘴巴,吓得董思成往后一仰,两个人再一次倒在了芦苇荡里。

周归荑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,小心翼翼的哀求:“求求你,救救我。”

董思成微微颔首,下意识将她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按在了怀里。

听着芦苇荡窸窸窣窣了一会儿,又是刚刚的声音:“回刚刚的分岔路再看看!”

“是!”

听声音最起码有五六个人,等芦苇荡重新恢复安静,董思成把周归荑推开:“这么多人找你,来头不小啊?”

周归荑眨巴眨巴眼:“他们……他们想把我抓到青楼里去!要不是恩公你义薄云天,侠义盖世,小女子死定了。”

董思成拍了拍自己身上沾上的飞絮,站了起来:“别瞎叫,我只是不想惹麻烦,你好自为之吧。”

说着,抬脚就想走,没想到被周归荑死死抱住了大腿:“恩公,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不要扔下我一个人,我好害怕。”

董思成为难的扶额:“松手。”

“不要!”周归荑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死皮赖脸的一天,“恩公救了我,那我的命就是恩公的了!”


“……恩公救了我,那我的命就是恩公的了。”周归荑复述着当日发生的一点一滴,甚至是一字一句,董思成叹了口气:“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。”

“是啊,难为我跟着你流浪了半年。”周归荑想到了什么,抽了抽鼻子,董思成听见了,他轻笑摸了摸她的脑袋:“委屈周大小姐了。”

周归荑摇摇头,怎么会委屈呢?那半年,不掺杂任何利益和虚伪的时光,正是她日日做梦都想回去的日子。


相爱


周归荑打死都没想到自己死皮赖脸赖来的恩公是个乞丐。

她抱膝坐在荒废许久的寺庙里,看着月光从屋顶的破洞中落下斑斑驳驳的影子,不自觉为自己未来的生活捏了把汗。

董思成也就在这时回来了,他手里攥着一把草走过来,在她面前蹲下:“脚。”

周归荑听话的伸出自己已经肿的老高了的左脚,董思成轻轻托起她的脚看了看,转身找了块石头,把草药碾碎,温柔的敷在她的脚踝上,又从自己的衣襟上撕下一块布,帮她包扎固定好,叮嘱:“你自己注意一点。”

“嗯嗯。”周归荑点着脑袋,看着董思成站起身又往外走,忙问,“你去哪里?”

董思成头也不回:“我喜欢看着月亮睡觉。”

装酷。

周归荑笑。

她小心翼翼的侧身躺下,努力不让肿起的地方挨地,没想到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靠着门的董思成,一身粗布衣,正仰头看着月亮。

就是这个夜晚,她用好奇的目光无数次勾勒他的轮廓,在心里埋下了名为爱的种子。


后来,两个人渐渐熟了起来,她知道了他的名字,还知道他来自江南,曾经也是大户人家的孩子,有一个姐姐和妹妹,只是姐姐因为貌美引来了心思歹毒的豺狼,害得家破人亡。

“为什么来长安?”

“我来找我的妹妹。”

“她还活着?”

“我希望她活着。”

一个飘渺的希冀,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,从江南一路流浪来了长安。

只是褴褛的衣衫下,周归荑知道藏着的是怎样的傲骨。


董思成投军了。

临近年关,匈奴来犯,朝廷大量征收新兵,董思成去了,一方面是为了志向,一方面还为了二两银子。

只要投军,就能拿到二两银子安顿家中事务。

董思成早就没家了,但是现在不同,他身边多了一个周归荑。

他出外做工,周归荑就瘸着腿,四处闲逛,还发现了一个荒弃的木头屋子,收拾收拾也就成了两个人的家。

董思成觉得生活有了更多的盼头。

拎着买的新衣和肉,董思成踩着黄昏的余晖回到了他们的家,周归荑正在插花,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也能被她饲弄的很漂亮。

她的眼睛会笑,在每次看到董思成的时候。

笑的他脸发烫。

“你回来啦!”

董思成撇下眼神:“我去做饭。”便转身进了厨房。


今晚的晚餐是青菜肉丝面,周归荑看着自己碗里小山般的肉丝,又看看董思成碗里潦草的几根菜,抬头不解的看着他。

董思成拿出新衣,递给她:“生辰快乐!”

周归荑惊喜的接过:“你记得我的生辰?”

“嗯。”他贪婪的看着她欣喜的目光,不自觉也弯起了嘴角。

藕粉色的长裙很衬周归荑,她欣喜而又小心的把衣服放好,坐回位子,拿起筷子,把碗里的菜挑了一半到董思成碗里。

“你做什么?”董思成皱起眉头,这是他能力范围内给她最好的了。

“这是我的生辰愿望。”周归荑认真的看着他,“往后的岁岁年年,我都要和你吃一碗青菜肉丝面,你看你碗里都没肉丝,那怎么叫青菜肉丝面?”


“……往后的岁岁年年,我都要和你吃一碗青菜肉丝面,你看你碗里都没肉丝,那怎么叫青菜肉丝面?”

董思成复述着周归荑七年前的生辰愿望,一字不落。

“马上又是我的生辰了。”第一富商周元青的独女只想在生辰和夫君吃一碗青菜肉丝面,听起来似乎有些滑稽。

董思成握了握她的手:“我给你做。”

周归荑抬起头,直直的看着他:“那年你打完仗回来,我不见了,你害怕吗?”

董思成眼神坦诚:“怕。”

“怕什么?”

董思成轻轻把她揽进怀里:“怕再也见不到我的妻子了。”

周归荑会抱住他:“那你恨我吗?”


周归荑没有等到答案,轿子就稳稳的停在了周府。

当年,任周归荑一哭二闹三上吊,周元青就是不同意她和一个无名小卒的婚事,最终还是董思成指天立誓必在三年拿下军功入赘周家,才成了这桩婚事。

现在,董思成更是官封三品将军,连周元青看见他也开始笑呵呵了。

但是他们两的关系还是不好,只能说是疏离。

周归荑都看在眼里。


没想到,周归荑一下轿,里面就匆匆忙忙跑出来一个小厮,滑跪在周归荑面前:“小姐,老爷没了!”

周归荑手里的暖炉跌落在地,她提着裙摆跌跌撞撞的往里跑,路上的下人都噤了声,往边上退。

周元青死在了最宠爱的姨娘的屋里,姨娘现在还露着个肩头,坐在边上哭。

“月姨娘……我爹呢?”

月姨娘往里头撇了一眼,捏着帕子继续哭,周归荑稳了稳气息,放轻了脚步走过去:“爹?”

周元青铁青的脸,没有回应。

泪水悄无声息的落下,是董思成接住了她堪堪跌倒的身体:“归荑。”

周归荑掩面而泣:“挂白幡吧。”


周归荑的生辰正巧在周元青头七后,她遣散了周元青十三房姨娘,只有月姨娘不愿意走,她说她没有家了,还不如就呆在周府,她也算是周归荑半个娘,以后彼此算是照应,但其实月姨娘也不过和她一般大。

周归荑坐在后院看月亮,今日是下弦月,月亮显得有些凄凉。

董思成端了碗青菜肉丝面坐了下来:“在想什么?”

“在想月姨娘,她不乐意走,她生的这般年轻貌美,跟着我爹的日子也真是委屈了她,不乐意走就不乐意走吧,算是我们家欠她的。”她笑着转头对董思成说,“好香的青菜肉丝面。”

“生辰快乐。”董思成将她被风吹乱的几缕头发别至耳后,温声对她说。

“你每年出征,我都掐着日子算,好怕你赶不回来和我过生辰。”这么说着,倒有些嗔怪的意思了。

可董思成反而笑了:“可我每次都赶回来了。”

每次,无论敌军多难缠,他都赶回来了。

敌军凶猛,他就更骁勇。

“是啊,你一直说话算话的。”

周归荑低头尝了口面,一如既往的味道,她细细咀嚼完,清亮的眸子看向他:“你爱我吗?”

“我爱你。”

“嗯,实话。”尾音微微上扬,带着一点小得意。

董思成微微一笑,却因为周归荑下一个问题僵在原地。

“那你恨我吗?”

他眸子一紧,难以置信的看向她。

下一瞬,周归荑的口中喷涌出大朵血红的花。

“归荑!”

董思成冲过去,抱着周归荑的身体跌坐在地上。

周归荑口中的鲜血还在不断往上翻涌:“夫君……夫君……”

“归荑。”他握住了她微凉的手。

“对不起。”泪水滑过周归荑的脸颊和浓稠的鲜血融合在一起,“对于我爹做的错事……我向你道歉……一报……还一报……”

“……你知道?”董思成诧异。

“你……很不会……撒谎。”周归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。

何时知道董思成的恨?

或许是他看向爹的每一个眼神,或许是他书房暗格里一样样爹的罪证,或许是他藏着的毒药正好是爹的死因。

周归荑早知道,自己和他走不到一起了。

她在南山寺求了那么多支签,签签都在说他们有缘无份,定不能厮守终身。

“夫君,你爱我吗?”

“归荑,我爱你。”


月色下,又起了雪,越下越急了些,董思成抱着周归荑渐凉的尸体,呆愣在风雪里,只剩一双通红的眼,兀自流泪。

“她死了吗?她死了吗!”

质问变得惊喜,有人在身后拍手叫好,是月姨娘,又或者应该叫她董念月。

董家三小姐。

董思成缓缓抬起眼:“是你吗?”

董念月傲慢的端起那碗面,倾倒在地上:“是我呀,靠哥哥报仇还要等到何时?”

她一步步走近:“我毒死了周元青这个败类,把毒药放在哥哥的房里,故意让这个贱女人看见,以为自己也死到临头!”涂着丹蔻的手死死的指着周归荑,“趁哥哥不注意,在面里下毒,再送她去见阎王!”

她蹲下身,轻轻擦拭去董思成脸上为周归荑留下的眼泪:“哥哥,你怎么不夸我?”

“董念月,她从未做错什么。”

“动摇了哥哥报仇的心,就是错!”董念月发了疯似的扼住董思成的脖颈,“你怎么可以爱上仇人的女儿!”

她猛的一把推倒董思成,站了起来,碎碎念着:“我报仇了,我报仇了哈哈哈……”

她擦掉眼泪,喊着这些话,跌跌撞撞的跑走了。


董思成还躺在雪地上,怀里抱着逐渐僵硬的周归荑,他看着雪花一片一片飘落,视线变得模糊,好像一瞬间回到了那个芦苇荡。

有个清丽的小姑娘,眼泛泪花,撒着娇喊他恩公。

“归荑,你恨我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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